北京四中特级教师顾德希:回忆俞汝霖先生

高中时期的语文教育对于人的一生都有不容忽视的影响,一个人的文化观念、人生态度,往往在高中的语文课堂的陶养中基本形成。语文教师之学养与气象,因此也成为一所学校人文教育的一面旗帜。

北京四中特级教师顾德希

那时我从师院毕业,分到北京四中语文组,一下子认识了那么多热情的同事,初来乍到的我,自然也密切关注他们。一段时间后,我发现最令我关注的,是主管教学的副校长俞汝霖先生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俞汝霖先生
副校长

那时他40来岁,语文组里比他年长的有好多位,但一说到“俞校长”莫不肃然起敬。组长焦小石先生已过六旬,早就是北京市有名的老教师,但每提到俞校长则由衷钦佩:“那是真正的语文专家!”

50多岁的程老师,年轻时是诗人,年纪大了酷爱书法,广蒐名帖,每日临摹,出手不凡。我觉得这辈子要把字练到程老师水平怕是奢望。可程老师却说俞校长的字有真功夫,他只配当俞校长的学生。

 不过我始终没见俞校长演示过书法。从用圆珠笔写的字来看,他似乎精研过“智永”千字文。直到前几年,他已近九旬,四中请他把当年“四中课堂教学十大原则”题写出来,镌刻在教学楼门前西墙上,我才第一次欣赏到他的书法作品。

这40个字,个个笔力遒劲,“智永”神韵跃然。

俞汝霖副校长题《北京四中课堂教学基本要求》

俞校长不苟言笑。到组里参加会议,总是正襟危坐,静听老师们发言。老师们都坐在办公桌后,他却坐在临时放在门边的凳子上。他坐姿很特别,左腿搭在右腿上,但不是翘“二郎腿”。他的左脚盘到右小腿后面,脚尖紧抵住小腿肚,双手交叉抱扶左膝。腰板挺直,安详自然,长时间姿势不变。

他虽木讷少言,但腹藏锦绣。刚到四中不久,听说前一年,组里请某高校古典文学名家来讲学,这位名家一再说,用不着请他,他讲的俞校长都讲得了——俞校长是他极佩服的大学同学,真人不露相!后来,大概是两年后,我直接领教了“真人”的学问。

那时语文组不定期举办“讲座”,出海报,下午四点以后举行,学生自由参加。给我印象最深的,是张铁铮先生讲“鲁迅”。铁铮先生比我大15岁,大家都知道他对鲁迅有研究。那天礼堂坐得满满的,他站在台上,并无讲稿,以略带东北味的普通话款款而谈。

最吸引人的,是他的讲述随时穿插鲁迅诗文,有时是整段整段文字的精准复述。一个多小时的讲座,将近40分钟是学生“直击”鲁迅原著,很过瘾。我也忝列“讲座”主讲人,给我的题目是“胡乔木诗词”。

当时“人民日报”第8版刊登了胡的几十首旧体诗词,学生很感兴趣。因无任何资料参考,我备课只能求助工具书。但终于卡在“甘人虎豹”一句上。《辞源》、《辞海》、《佩文韵府》、《子史精华》均无从索解。请教几位老先生,也摇头。于是请教俞校长。他略定神,说:“查查《天问》或者《招魂》吧,仿佛有‘虎豹九关,啄害下人些’、还有什么‘此皆甘人’之类的话,记不准了。”

我连日求索、渺不可寻的答案,人家唾手即得,不费吹灰之力,这就是真学问。回去一翻《楚辞》,《招魂》里悲怀王入秦的那几段,果然有其地虎豹盘踞、以食人为甘的辞句。

俞校长是把书读“通”的人。他深明语文学习的规律,对语文教学极富卓见,不肯搬用当时流行的套话。他的几段“语录”给我印象极深。

俞汝霖副校长

那时四中对新教师,要由领导“抽听”几次课。事先不通知,上课时领导已坐在教室后面。听完并不说什么。主管教学的校长、主任、副主任,分别听一次,之后他们商量,决定下一年你的去留,或者决定你教几年级。一位老教师悄悄告诉我这一不成文的程序,我颇有几分紧张。

于是有次在校园里遇到俞校长,我便向他请教,什么样的课是“好课”。他说:“学生乐意听就行,要是下课还愿意自己把课文好好看一遍,那就是最好的语文课。”太精要了!先得让学生乐意上课,如果学生烦你,就坏了。至于课怎么上,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效果。效果并不在乎课上出多少彩,而是看学生能不能自己好好去看书。

张铁铮讲鲁迅,引起人们“直击”鲁迅原文的兴趣;他回答我的请教,使我把《天问》《招魂》都通读了一遍。这就是效果。引导学生学语文最要紧的效果,就是要使学生自己肯去好好读书。

他常组织教师听课。校外的语文课,他常推崇霍懋征,郭崇元。霍是小学老师,她的课给人最深的印象是,一节课轻轻松松上完了,学生不知不觉就把课文牢牢背诵下来了。郭是中学老师,听他上鲁迅的《风波》,着力点始终放在怎样把学生引向对作品中那些精彩描写的关注、熟记和领悟上。

一次,俞校长应一位老师之邀去听她的课,我也去了。这位老师备课极认真,把“教参”里的课文分析钻研得很详尽,还有所订正补充。我听的感觉是“很累”。一节课翻来覆去是在200来字的一个段落上进行分析。段内的几个层次该怎么划分,每个小层次连接的怎么紧凑,小层次里的句子各强调了什么意思,句子里的关键词在哪儿,讲得巨细无遗。以致老师讲的时候你若稍稍走点神,接下去就不知道老师在讲什么了。

听完走出教室,俞校长始终没说话。走出教学楼,才轻声说:“还是粗线条好。”我理解他的意思,是主张引导学生“读课文”,学生读课文才是重中之重,若是只由老师一味地细致分析就喧宾夺主了。

他曾让我做“观摩课”。那次是由他指定我怎么做。他说:“你来上一次让学生自己读书的课——就让学生读书。你讲和学生发言时间不许超过15分钟,要保证学生30分钟自己读书。我组织全体老师来听课。”我说:“让老师们枯坐30分钟,这怎么行?”他说:“这你不用管,是我的事。”这次研究课就这样办了,事后学生没有不良反映。老师们碍于校长面子,在组会上也没人公开否定,但似乎并不以为然。那时俞校长已年近退休。我赞成他的主张,但感到在45分钟一节课的条件下,实行起来的确困难很大。这大概是日后我萌生以“虚拟教室”整合“现实课堂”想法的最初动因。

俞校长曾用张英的见解来阐明他的主张。张英是康熙时著名学者,他的儿子是张廷玉,看过电视剧《雍正王朝》的都知道。张英主持编定过《一统志》、《渊鉴类函》等典籍。他说,读过一篇好文章,假若“不能举其词,谓之画饼充饥;能举其词而不能运用,谓之食物不化。二者其去枵腹无异。”他认为张英这话说得透彻、形象。如果课文里面的话是怎么说的,全不记得,或者虽能记得,但一用就不对了,那其实都等于没读,肚里还是空空如也。

俞校长对我国传统教育的研究卓有见地,但不喜放言宏论。他系统听四中老师们的课,总结北京四中教学十大原则,是我到四中之前的事情。他的个人专著,唯退休后河北出版社给出过一本《智者的箴言》,凡20万字,述而不作。“箴言”,即含有劝诫警醒意味的话。全书分读书方法、教学方法、教子方法三部分,辑录了中国古代自孔子以来到成就不低于张英的“智者”100余人的语录400多条。每条加简注,简述大意。这本书不同于名言辞典,这都是俞校长深感受益、努力化用过的教学教育观点。

我的语文教学只从中攫取涓滴,已感获益无穷。“智者”们的文章道德,高山仰止,永远是中国语文教育的宝贵财富!

【项目介绍】
“北京四中人”项目分两大子项:师生文丛与校史研究。

师生文丛项目将对北京四中师生的著作进行收集编目,并选择其中独具历史价值的著作再版;同时会邀请四中退休的特级教师出版教育思想专著。2017年,顾德希、谷丹两位老师的文集将与广大校友见面。

校史研究项目除了收集上面这样趣味盎然的史料之外,还组织学生志愿者对校友进行口述历史研究,进行访谈并整理抄本,为未来更全面的校史研究提供更多一手史料。目前项目组已经完成了多位校友的口述史访谈,访谈对象大多为毕业于1950年以前及新、老三届时期的校友。母校110周年校庆前,我们会通过这个平台陆续与诸位校友交流研究成果,更多有趣、有料的文章等着大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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由北京四中人校史研究及师生文丛项目组供稿

文字:顾德希
编辑:范小彤
审阅:李一川

关于作者: 四中校友

E-mail:szxy@bhsfer.org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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