诗意、文明与我们的责任 ——从“风月同天”“武汉加油”说起

北京四中语文组 王志彬

       日本友邻在捐赠给中国的防疫物资上写着“山川异域,风月同天”,前几天,这八个字火了。最近,同样的,“青山一道同云雨,明月何曾是两乡”,也火了。许多人开始讨论,甚至不乏主流媒体和党报的声音。

      作为一名语文教师,看到这些句子时,内心一动,长期的语文教学让人对语言与诗是细腻敏感的。在当下直白、浅显的口号式呐喊中,这些语句韵味悠长,令人沉吟。本来为疫情牵挂的心,看到这八个字后,会有一阵清凉。文字能静心,尽管不会持续时间太久。毕竟现实是沉重和残酷的。

      “山川异域,风月同天”这八个字,是盛唐时日本权臣长屋王赠给中国高僧大德袈裟上刺绣的字,后面还有“寄诸佛子,共结来缘”八个字。《唐大和尚东征传》中记载鉴真和尚在决定前往日本传戒律时,与众弟子谈话时,涉及到了上面的十六个字:

       “日本国长屋王崇敬佛法,造千袈裟,来施此国大德众僧,其袈裟缘上绣着四句曰:‘山川异域,风月同天,寄诸佛子,共结来缘。’以此思量,诚是佛法兴隆,有缘之国也。今我同法众中,谁有应此远请,向日本国传法者乎?”

      由是观之,这八个字,有其特定的历史文化语境,现在诸多自媒体的讨论,是忽视了这层语境的,纵然八个字单拎出来也足够讨论很久。

      我看完之后,有三点感受。首先,“山川异域,风月同天”源自一段与佛有关的典故,也就有了“我佛慈悲”的意味。在作为共同体的全人类语境中,佛度一切劫难。疫情就是劫难之一,大家一起携手,共同度过这场灾祸。

       其次,“山川异域,风月同天”表明中日两国“一衣带水”的关系,是日本民间传达出来的善意和鼓励,毕竟后八个字是“寄诸佛子,共结来缘”,就是要结善缘。

       第三,这是知识分子使用的语言,是文化人对于典雅优美的追求,而它在国内的走红,也反映出疫情当下,舆论和民间对这种诗与美的温润渴求。

       “岂曰无衣,与子同裳。”

       “辽河雪融,富山花开;同气连枝,共盼春来。”

       “青山一道同云雨,明月何曾是两乡”。

         这些语言都是美好、隽永的。有人由此得出“论读书的重要性”——读书的确重要,不然连上述词句都不会用,甚至都没听过。

         前段时间,《长江日报》评论员文章《相比“风月同天”,我更想听到“武汉加油”》,硬怼有“文艺心”的人。疫情如此严重,集中力量大喊“武汉加油”,让集体的声音更恢弘,正能量的声音响彻天空,才是对的。

        可惜的是,“奥斯维辛之后,写诗是野蛮的”这句阿多诺在1955年说的话,并不如字面意义所言,悲剧发生后不能写诗。而是说文化有时候不能阻止类似奥斯维辛这样的惨剧发生,甚至还会推波助澜。文化被当做野蛮的推手后,其本身也是野蛮的。

       阿多诺反对的是那些粉饰太平遮掩真相的赞歌,因为忘却是对历史最大的背叛。他后来也强调:“日复一日的痛苦有权利表达出来,就像一个遭受酷刑的人有权利尖叫一样。因此,说奥斯维辛集中营之后不在写诗了,这也许是错误的。”

      “奥斯维辛之后,一定要有如同加缪强调的“诚挚”的写作。要有写作,要有诗歌,只有写下的文字才能成为抗击和纪念持续而有力的可靠方式,唯有记住,才可能阻止历史的重蹈覆辙。在这个意义上,写作是一种重要的责任。

      回到“山川异域”和“武汉加油”的话题上来。

     其实,话语的背后,折射的是人的思维方式和情感模式,这涉及到个体的人、集体的人,不同语境下的人(身处苦难之中的亲历者,或作为旁观者的我们)。因而,我们的反思从不应仅仅停留在遣词用句层面,而应该叩问文字背后所凸显的文明问题,身为个人,又如何审慎地表达、警惕与反思?

       光明网评论员写道:“诗终究是诗,标语也终究是标语,只是背后的思维模式与文明感,更发人深省。这种文明感,是对法治的信仰,与同胞的共情,对个体权利的尊重。文明是精致的,不能在防疫的旗号下,对复杂的社会活动以‘一刀切’的办法粗糙应付。文明就有它的体面。就像在刻不容缓的援助中,并不妨碍写上一句‘青山一道同云雨,明月何曾是两乡’,事态紧急,但善意、体谅、同情也不是就无处安放了。”

       文字的问题,折射的是更广阔的文明问题,深以为然。而有人将这些诗句与“中国加油”相对立,并决出高下,我并不赞同。

      “中国加油”“武汉加油”是直白晓畅的集体口号,是最大程度呼吁和号召每一个中国人民为武汉、为中国加油,在语言功能和传播适用性上,它的存在是无可非议的。口号需要有普适性,需要绝大多数中国人能听懂、能够在内心激荡起情感的语言。

      “武汉加油”“中国加油”是面向公众的语言,是所有声音汇入集体,并形成集体的凝聚力与向心力,是大国的合奏之音;

      “青山一道同云雨,明月何曾是两乡”是典雅的、书面的、清风拂面的、尊重知识分子语言习惯和审美趣味的表述,是个体对个体的窃窃私语,是文明的独语。     

       这让我想起此次疫情,一些刷足了存在感的乡村高音喇叭。陕西有改编的秦腔唱词: 荆楚病毒来秦川,自古难过函谷关;谁来串门不蒙面,他荆轲刺秦不用剑。不要聚餐太危险,他刘邦不赴鸿门宴。不戴口罩快躲远,王朗死于唾沫飞溅。

       河南乡村所谓的硬核广播:“再三的强调,叫你搁家待着,你就待不住,在你家待着能把你憋死喽?”

       村里的横幅“今年上门,明年上坟。”“口罩还是呼吸机,您老看着二选一”;小区门口挂上横幅“出门打断腿,还嘴打掉牙。” “隐瞒症状不少报,黄泉路上提前到。”

       诸如此类。这些话语确实很赤裸、很暴力。但这些标语对乡村的受众、民间的语言习俗,是有效的,在这个向度上,你只能在广播中呼喊“武汉加油”,而非“山川异域,风月同天”。

       仅以我所知道的身边例子来说,距离疫情最严重的武汉也就两百公里的农村,尽管早已不允许走亲访友,而直到前几天,还是有人聚众打牌、嗑瓜子。\

        一位同学在高中群里诉苦,从大年三十开始,家里一直有人聚着打麻将。父母和哥哥嫂子都喜欢打,隔壁左邻右舍闲来无事也需要打麻将消磨时间,于是大家就团坐在一起,视广播、新闻通知于无物。这位同学形容自己每天胆战心惊,阻止是没有用的,而且都是亲戚朋友,面子上过不去。

      村民不知道疫情有多严重,只要村里没有被感染的,眼皮子底下是太平的,他们便觉得天下太平,人间无事。不是直接的死亡摆在他们面前,不是极惨重的悲剧,是很难引起他们的警觉。

       在这种情况下,为了引起他们对疫情的重视,吓,是直接而有效的方法。越吓人、越严重,效果就越明显。

       我那些文化水平有限的乡亲,他们看不懂王昌龄的诗句,不清楚《诗经•无衣》在说什么,也不关心日本友邻说了什么做了什么。那些优美典雅的诗句,在乡民那里就是“不好好说话”。

       文字背后是思维水平,是文明程度。可是,疫情目前,除了思维水平、文明程度、优美诗意之外,还有立场、受众、接受效果等多个维度的考量。在某些意义上,“山川异域,风月同天”代替不了“武汉加油”,所以,不要只站在一个立场上,尤其是自以为得意的所谓“文明”立场。

       那些粗糙的横幅标语,的确暴露出语言的匮乏,这是疫情之后需要解决的问题。毕竟悠悠古国,诗的国度,用语有问题,受众水平低也是问题。

         那些依然在疫情下聚集消磨时光的做法,需要制止,而开启民智,让智慧之光抵达尚未抵达的地方,依然是你我这代人、以及未来知识分子的使命。 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   那些依然在疫情下聚集消磨时光的做法,需要制止,而开启民智,让智慧之光抵达尚未抵达的地方,依然是你我这代人、以及未来知识分子的使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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