邀你来听北京四中语文课 | 杨志刚:细说诗文

老羊是我高一的语文老师。五天以前,老羊赠我一本他写的书,“北京四中语文课”系列的《细说诗文》。一周来,我在高三繁忙复习的间隙,时时拿书在手中把玩,书里的三十讲,粗略算来有十讲是我有幸亲耳听过的。

见字如面,脑海里已经自动生成起老羊旁征博引滔滔而论的意态,纸上寥寥三两字,入我眼里,好像蜷缩的新茶跌落沸水,舒展成一段快活的笑声,品之齿颊生香。要是拍一部青春电影,可以取名叫:那些年,我们一起笑过的语文课。

老羊上课的标准形象是:一身宽松的粗布唐装,右手执卷,左手端一大茶缸。讲古诗文,往往一边释义,一边点评,讲到痛快处,唾沫横飞,撂下茶缸举手作指点江山状,一番慷慨陈词后,喝口水润润喉咙,趁台下诸生刚从方才的气魄中勉力脱身,神魂甫定,才徐徐向下讲。

所以说老羊讲课是“夹叙夹议”,而无论叙还是议,时常蹦出一些“俗词儿”,这是老羊讲课的一大特点。这个特点,即使印成铅字落在书上也还是那么鲜明,在一通严整的评述之后,突然夹来一句怒骂。

比如我看本书二十七讲《红粉亦英雄》,白纸黑字印着骂王景隆:“真是瞎了他的狗眼!”高一,我们不学《玉堂春》,这句话老羊没在课堂上骂过,不过我可以想象他说这话的气势。此话一出,必定全场爆笑。

这个“笑”的动作,并不在于这个骂法有多独出心裁,而在于这个站在讲台上,为了书中三两行字间蹦跶着的那个角色而怒火攻心的男人,以他“语文老师”的身份,带头冲破了学生眼里“文学经典”那不容亵玩的威严。

干巴巴地概括王景隆“薄情”“负心”是得不到实感的。老羊这一骂,是把人给骂活了,我们笑,是带着将书本拉下神坛的痛快,是以俗人心解俗人心,学生与语文的距离,倏忽便十分近了。

他痛骂奸邪小人,也对英雄主角不吝吹捧。讲《鸿门宴》的时候他读课文,读项羽所言:“壮士!”这两个字,气沉丹田、大喝一声,全班笑倒在桌上。此后许多天,同窗之间互表敬佩之意,均抱拳大喝曰:“壮士!”

后来我看很多教辅材料,分析樊哙怎么怎么被称为“壮士”,哪些方面“壮”,哪些举动又称得上“士”,以为不然。我总觉得学生只需要一个东北爷们站在讲台上,豪情万丈地读一遍:“壮士!”英雄相惜的情意自然心领神会。

又有一次讲《荷塘月色》。许多人小学都背过《荷塘月色》,咀嚼过太多遍的文章,再读很难免于乏味。老羊讲那个著名的排比比喻句:“正如一粒粒的明珠,又如碧天里的星星,又如刚出浴的美人……”

他并不讲本体与喻体如何肖似,或者这些联想有多么巧妙;他撂下书问我们:“我们小时候,‘刚出浴的美人’这一句是删掉的,知道么?”于是他返回去把上一段又读了一遍:“……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,什么都可以想,什么都可以不想。”

——我们这些青春期躁动不安的孩子,就忍不住挤眉弄眼地笑起来。读过太多遍《荷塘月色》,我本来已不觉得它怎样美,但老羊将这云遮雾罩的、有些禁忌神秘的话题轻轻一点,如蜻蜓点水,那些属于月夜未眠男子的旖旎的幻想一下子变得清晰了。

于是妖童媛女荡舟时唱的艳歌,出水荷叶的亭亭的舞女的裙,一下子不再止于书上写的“美好的联想”和“恰切的比喻”,而是同凉夜暗香中浮动的思绪串联起来,显得如此合情合理,文章一下子平添了许多往常被忽视的诗意。两性间的爱慕,本来顺理成章,可从前竟然没有一个老师引导我读《荷塘月色》里那俗世的情意!

我斗胆说老羊细说诗文用的是“俗眼”。此“俗”绝无贬义,乃是“俗世凡尘”之俗,是“凡夫俗子”之俗,他教你看见文学里许多活生生的人性。

他是坦荡的,朗声的,把话讲出来,温热的人心从干涸的墨迹里捧出来,学生在仿佛诋俗了经典的痛快大笑中,突然与千里之外或千年之前的人心意相通。

据说我们这一届的语文组是首次使用校本教材,教材编得十分诗意,通体淡白的封面,上端一痕古典的青色,颇有古意的字体印着:语文,除此之外没有冗余的矫饰,仿佛捧着一片冰心。书里的文言文,小四号字,排版稀松,留出空档以记笔记,底下是没有注释的。

大抵“没有注释的语文教材”是四中凛然而不羁的姿态,这给了语文老师们太多的空白去大肆泼墨了。老羊的语文课,援引的课外资料极多极多,《细说诗文》里第十三讲讲摩诘诗可算一例,短短一首《鹿柴》,引了裴迪诗、松尾芭蕉句、陶渊明诗相互佐证,又讲佛门妙理,层层剖析。十二讲讲《燕歌行》,先说教材里“玉箸”的解释,然后说:“我不同意。”随即一二三条说出许多理由,解得你深以为然。

把经典讲俗是老羊的本事,把短文讲长也是老羊的本事,老羊思路开阔,举出一个观点,延展出古今中外学术上艺术上各种各样的例子。

讲《滕王阁序》我们用了好多课时,最后一节课他伸手向学生要手机,打开QQ音乐找了一首摇滚,叫《梦回唐朝》,连上音响让我们听。他自己蹲在讲台边儿上,一边听一边摇,不言一字。我们张大嘴巴,在台下听着男人们嘶吼:“今宵杯中映着明月,纸香墨飞词赋满江……”有一个瞬间,连耳朵也明白了什么叫“盛唐气象”。下午正在昏昏欲睡地上数学课,隔壁班又传来撼天动地的摇滚声,我们相视而笑,知道他又带着另外一群孩子梦回唐朝了。

我常以为学文理应如此。注释,毫无疑问,是帮助学生理解的方便之门;但诗文中的意象之曲折,不是一句“某某,即某某”或者“某某,比喻某某”就能解释清楚的。

读文章如沧海泛舟,理解一滴水的声音,需要撷取意识中无数朵浪花的咆哮来阐释,否则必将失之死板,中国文学的含蓄悠长,也就蒸发殆尽了。老羊的课,提供给你许多条路,但从不曾把话说死。

他讲婉约词那一课,结尾徐徐念一首定场诗:

伤情最是晚凉天,憔悴斯人不堪怜。

邀酒摧肠三杯醉,寻香惊梦五更寒。

钗头凤斜卿有泪,荼蘼花了我无缘。

小楼寂寞新雨月,也难如钩(板擦代惊堂木啪的一声)也难圆。

话音刚落,下课铃声竦然响起。他大手一挥,说:“下课罢。”负书背后,大步离去。只余许多人呆坐原地,久久回味。

他不曾一条条列出婉约词的什么艺术特点,但那个课间抚摸着手臂上颗颗立起的鸡皮疙瘩,回味着“也难如钩也难圆”,言有尽而意无穷,酒与花与月的意象,从没有哪一刻那样清晰过。

老羊写的书是《细说诗文》,我倒觉得是“笑说诗文”,因为老羊的课,唯有潇洒二字可以概括。嬉笑怒骂之间,他说了很多很多,又引你想了更多更多,那些课本里阳春白雪一样不群的文字,被他解过之后,就成为老友故人了。

图片来自网络以及老羊的朋友圈
编辑|范小彤
审核|李一川

关于作者: 四中校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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